“吹动少年的心。”
(灭绝×杨逍 )
繁华事散逐香尘,流水无情草自春。
日暮东风怨啼鸟,落花犹似堕楼人。
周芷若再次见到那位传闻中的光明左使的时候,已是不知多少年后。
犹记上一次碰面还是在那光明顶。
那个她一辈子都不愿再回忆第二遍的地方。
如今她看着眼前人,一时心头竟百感交集。
时间向来薄情,对那人也毫不例外,昔日风流倜傥,如今倒是生了不少白发。
真是讽刺。
要是师父也同在这里的话,怕也是会这样想吧。
“你是……”
自己分明都已经在他面前站了好一会儿了,可那人却仿佛是刚刚才看到一般。
“你是周芷若?”
杨逍眯起眼睛,打量了好一会儿来人,这才站起身来走上前。
错不了的。
那个丫头虽不似当年模样,可身上终归还是有那个人的影子。
“杨左使,好久不见。”
周芷若亦是看着面前人,上前一步。
“峨眉掌门周芷若,前来讨教。”
不知从何时起,江湖上都流传着这样一个传闻。
传闻昔日的光明左使杨逍,如今身处在那风陵渡口,日日等着江湖各路豪侠前来与他比武。
若是输了,便要留下自身一样珍爱之物,可若是赢了,便能教那光明左使为之当牛做马。
来人络绎不绝,可皆是局局败退,留下了不知多少好剑名马。
没人知道他是为了什么。
也没人知道,他是在等谁。
“周芷若,你为何来?”杨逍倒还是不减当年那般放拓样子,说出的话亦是裹着酒气,“倒是你那好师父呢,她怕不是这世上,最想要我杨逍项上人头之人吧。”
“怎得,杨左使是并不把我这峨眉掌门放在眼里了?”
那人越是提起师父,周芷若的眼神便跟着越是凌厉。
“周掌门误会了,”眼前那人轻轻笑了笑,仰首饮尽杯中酒,“我只是与那师太有些私怨未了罢了。”
“那便正好,”周芷若话音未落,剑却已出鞘,“今日我便替师父斩了你这千般愁怨!”
只是对面那人脸上倒是平静得很,仍自顾自地坐回桌案边饮着酒。
“掌门,莫要不自量力。”
杨逍手中杯盏未落,抬头时只见周掌门那利剑已是快到眼前。
“怎么?杨左使好生霸道,”
剑锋斩尘而过,一瞬之间便将那人桌案上放着的酒坛劈成两半。
“只准杨左使为纪师姐寻仇,不准我周芷若为师父报怨!”
“报怨?”
杨逍看那人招数已到眼前,不得已才起身迎战。
“我杨逍倒想听听,周掌门口中所言,究竟是何仇何怨。”
师父,师父。
芷若只觉自己被杨逍那一问,问得满心凄怆。
他竟真真是连二人之间何仇何怨都无从知晓么。
那些被师父记着一辈子的,那人倒是堪堪忘了。
“杨左使,你听好。”
杨逍看着面前之人字字坚决,倒是一晃神。
他想起昔日也曾有这样一个人,执剑立于自己面前,恨不得把这世上桃花流水皆斩遍。
“你亏欠我师父事之有三。”
话音未落,周芷若手中之剑便已是将杨左使的衣袖划破。
“其一,是你杀我师伯孤鸿子。”
孤鸿子。
有多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,就连杨逍自己也不记得了。
上一次入耳,仿佛还是从她的口中听来,声声质问,字字泣血。
几十年前的事,一桩桩,一件件,又随着周芷若这一句话,堪堪摊开在了杨逍眼前。
那时自己年纪尚小,一日偶得路过峨眉,恰好看到一女子在林中舞剑。
翩若惊鸿,矫若游龙。剑锋所至,簌簌清风。
他躲在竹叶后堪堪看着,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还有漫漫长路要赶。
直到他看得痴了,再抬眼时那人的剑锋已是到了自己面前。
“你是哪来的登徒子,竟敢偷看峨眉弟子练剑?”
离得近了,杨逍这才得以细看,眼前人眉如远山,声泠似泉。
“在下杨逍,”他立马收回眼神后退一步,“路过峨眉,偶得看到姑娘练剑,一时情痴,多有冒犯。”
“呐,”眼前女子看着这少年分明局促却强装镇定,忍不得弯了弯眉眼,“我看你身上也背了剑,想必也是习武之人,不如,你我二人切磋一番?”
杨逍忘了自己当时是背着哪吧剑,用了哪套剑法。
脑中来来回回,皆是那人明明灭灭的眼。
一番比试,身上的功夫没用上三分不说,就连自己的脸也不知何时冒出了几分青涩的红。
身畔竹林叶落簌簌,眼前佳人裙裾轻旋。
“姑娘,”杨逍收剑入鞘,微微一拱手,“若是姑娘不嫌弃,在下可否有幸与姑娘做一约定。”
“待杨逍学成归来,可否还能与姑娘一战?”
“好啊,”眼前女子轻轻一笑,“不过,你若是输了,可就要到峨眉打杂,你说可好?”
”好。”
杨逍朝着面前人一抱拳,转身欲走。
”等等,“那人的声音又在他刚迈开脚步的时候响了起来,”那,若是我输了呢?“
只是少年没有回头,只是轻轻一笑,便起身走向了前方云雾中。
自那峨眉一别后,不知过了多少年。
在那些年岁里,杨逍拜了明教,学了一身的好功夫。
昔日青青涩涩的样子,也变作了玉树临风一少年。
他甚至不知道那女子的名字,却又从未有一瞬忘记过那张脸和那个约定。
他行过许多山,看过许多水,见过许多年纪正好的姑娘。
却还是忘不掉峨眉竹林里的那把剑。
真真是,少年不识爱恨,一生最心动。
终于有一日,他觉自己已然学成,便起身赴了峨眉。
殊不知,昔日竹林里那人现在已是峨眉的掌门人。
不知她已与自己的师兄孤鸿子许下了婚约。
更不知,现在的她,已是狠毒了明教。
杨逍一笔一划,亲手写了战帖,工工整整端端正正。
只是当他赴约时,等了半晌,等到的却只有孤鸿子。
那来人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湘君的夫婿,手中还拿着她偷偷给他带着的倚天剑。
这么多年。
杨逍头一回知道,原来她叫湘君。
问湘君何处翱游,怎弭节江皋,江水东流。
他还未等那人拔剑出鞘,就已然出招制胜。
还未等他把面前人奚落一番,就见林后有一青白人影跑来。
湘君。
哪怕是多年未见,可只要一瞬间,便认得出她来。
仿佛在见到那一刻,就在脑中堪堪补上了遗落的这几年。
杨逍看着她从远处跑来,双眼酸红地扶起地上的孤鸿子,仔仔细细地检查着他的伤势。
一时间,他竟觉自己手足无措。
一如许多年前,初初见到时一样。
”杨逍,“她抬起头来,双眼酸红,字字切齿,”你明教欺人太甚!“
而他就站在她面前,张了张嘴,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“此生,我再不愿,看到你。”
她扬起手来,随着话音落下的,还有手中砸向杨逍的那一把。
他慢慢俯下身,将地上那散落一地的东西捡起来。
是他当时夹在战书里的,红豆的种子。
”好姐姐。“
他又一次转过身去,一如上一次一般,走向云里,走向峨眉之外的云里。
“好姐姐,他配不上你。”
思绪拉回时,周芷若的剑已是差一分便抵到了眉间。
她出手凌厉,毫不拖泥带水,真真是像极了那人当年。
只是还没等杨左使辩驳些什么,面前那人便又开了口。
“其二,是你掳我师姐纪晓芙。”
纪晓芙。
那人的爱徒。
当年自己将纪晓芙掳走后,其实她是来找过的。
他专门为那人寄了密信,信上写了若是想夺回徒儿,便来山后一见。
字迹一笔一划皆为己出,像当年一样。
他料定了她会来,她一定会来。
她虽唤自己灭绝,誓要将这天下邪魔外道都灭之绝之,可杨逍知道,那个人心里,终究还是有柔软的地方。
果真,这次她如约而至。
“好姐姐,”杨逍看着面前来人,站起身来,“你倒当真是肯来,也不怕我诈你?”
眼前人来势汹汹,哪有时间同他玩闹嘴皮子。
“废话少说,还不快交出我徒儿?”
“好姐姐,多年未见了,你倒当真把我杨逍想得简单,”他踱到院中桌案前,抬手斟了一杯酒,弯了弯眉眼递到她手上,“我怎会如此轻易就把徒儿还与你。”
“不如,你我二人,将当年负了的那场比武,重来一次。谁的剑先落在地上,谁就输了。”
“你若是赢了,我不仅还你徒儿,还为你找回倚天剑。”
杨逍笑了笑,他分明看到,在自己提到倚天剑时,那人眸中闪过的光。
“可你若是输了,你若是输了……”
你若是输了。
许多年前未敢说出的那句话,终究还是涌上了喉间。
“好姐姐,你若是输了,我要你的一生。”
果然,如自己所想的一般。
自己的话音还未落,那人的杯中酒已然是泼洒到了自己脸上。
倒是和当年那把红豆,一模一样。
“登徒子,”她真真是听不得这些,一时间咬牙切齿,“废话少说,出招吧!”
她分明是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,杨左使却反倒是看得心生欢喜。
无非是说中了心事,嘴巴硬而已。
他心下这般想着,便更是想赢了眼前这好姐姐,径直提了剑向那人出了招。
“好姐姐,你说,你爱这天下苍生。”
他提剑清利,飞身而上,已不像当年犹犹豫豫的模样。
只是杨逍没想到,自己口中的下一句话还未说出,眼前那人竟不躲不闪,手中的剑也未提起。
竟是生生受了自己一剑。
他亦是知晓自己用了怎样的力度,眼前那剑,自是深深没入那人肩头的血肉。
杨逍心头一紧,急忙将剑拔出。
那人肩上的伤口立马随着剑的分离,氤氲出大片猩红血迹来。
一生负气的杨左使,此刻却像是被抽光了身上所有气力,竟是连剑也握不住,当啷一声落在地上。
“杨逍,”眼前人倒像是不知痛楚一般,竟是弯起眉眼轻轻笑了,“你输了。”
输了。
的的确确是输了。
垂下眼去看时,剑早已是落到了地上。
“师太,”杨逍自己不觉,话音已是带了颤,“你好生卑鄙。”
她终究是太过清明了。
她明明知晓自己的心意。
甚至算准了,自己定会因得伤到她而心慈手软。
她拿捏得好每一步,仿佛只有自己,在当局者迷。
“拜你所赐。”
那人轻轻开口,只四个字,便说红了杨左使的眼眶。
“好姐姐。“
他声音喑哑,终究还是在那人转身走后,轻轻说出了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半句话。
”可我,也是苍生啊。”
那日之后,没人知道,杨逍去了哪里,杀了多少人,手上沾了多少血。
再后来,倚天剑不知为何又重新回到了峨眉。
那位一身傲骨的峨眉掌门,捧着剑转过身,亦不知为何,双眼酸红地哭了一场。
杨左使只觉自己心上被这些旧事搅得纷纷乱,手下本应是接不住周芷若凌厉的攻势。
可等他晃过神来,眼前那人的剑却不知何时已落到了地上。
“愿赌服输。”周芷若抬起眼来,看着面前怔住的人,“我自当交出心爱之物。”
“可是……,”杨逍不知怎得,心上一滞,“你还未说其三。”
“其三,”
周芷若一边说着,一边轻轻从衣襟中握出一捧物件。
她轻轻将手举起,再松开。
那手中所握之物,便悉数一颗颗,堪堪落到了地上。
杨逍垂了眼去看,却在看清地上之物时,顿时红了眼眶。
地上散落的,不是旁的,是一把红豆。
“峨眉山后,有一棵红豆树,师姐们告诉我,那是师父种的。”
“它生得极好,枝繁叶茂,夏有荫凉秋有果。”
“我问师父,为什么要种一棵红豆,师父说,她曾欠一个人一棵红豆树。”
周芷若看着面前人,自己话音还未落,那人已是俯下身子一颗颗地捡着散落在地上的红豆。
他的手在颤抖,一颗颗地捡,每一颗都用衣袖擦得干干净净的,才舍得藏进衣袖里。
这世上,怕是再不会有人,能见到骄傲的杨左使这般落魄模样。
”那个人和她说,种一棵红豆,能结出地老天荒。“
”其三。“
周芷若俯身拾起地上剑,转过身走去。
”当年不该种相思。“
红豆,相思子。
世人相思,我思湘。
学人暧昧贪世情,如如未动一片心。
她已远去,不再看身后那人。
那人仍跪在地上,一颗一颗地捡着地上的红豆。
捡得双眼酸红。
这不知是第几次,周芷若又偷偷地跑到后山看师父了。
师父已是走了太久了。
坟茔上的草都长得有些高了。
坟茔旁的那棵红豆树,却还不知疲惫地生长着,风一吹过,叶子便跟着簌簌地响。
”师父,“周芷若轻轻俯下身,靠着那座小小的坟茔坐下,”今天徒儿去和那登徒子比武了。“
”若是我说我故意输给那人了,师父您会怪我么?“
她絮絮地说着,不由间,已是红了眼眶。
”师父,您什么时候才肯回来啊,芷若真的好想您。“
“还有,还有。”
峨眉的掌门人,好像在一瞬间,又变回了当年那个跟在师父身后,被师父好好地保护着地小姑娘。
她抬起手来,擦了擦已然红了的眼眶。
“师父,我看那登徒子,好像还在等您啊。”
“来来来。”
不知为何,周芷若闭起眼睛的时候,仿佛又听到那个人的声音。
他还等在那风陵渡口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“若是赢了我杨逍,我杨逍愿当牛做马。”
他还在等。
可他等的那个人,却再也不能和他回家了。
天快黑了。
余晖穿过红豆树的枝叶,轻轻落在地上。
夕阳西下,断肠人在天涯。